第八十七章 无声之言-《上帝之鞭的鞭挞》
绿野的疗愈在继续。行军的日子仿佛被这丰沛的水草和温和的天气拉长,变得不再那么难熬。每日的路程依旧,但疲惫感似乎被脚下柔软的青草和鼻息间清新的空气稀释了。巴特尔左臂的伤处愈合得愈发明显,痒意渐消,只留下一道深色的疤痕和偶尔用力时细微的提醒,证明着那段惨烈的过去。
他依旧被分配在辎重队附近执行护卫和协助的任务。一次,在协助整理一批从花剌子模故地缴获、准备运回草原的杂项物资时,他发现了一小捆用防水油布包裹得异常仔细的物品。打开后,里面是几卷保存相对完好的羊皮纸,上面绘制的并非军事地图或财物清单,而是一些精巧的机械图样和密密麻麻的异域文字注释。
巴特尔心中一动。他看不懂那些文字,但那些精细的线条、结构的描绘,让他立刻想到了刘仲甫。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将这捆羊皮纸小心地重新包好,趁一次歇息的机会,找到了在匠作营车队旁休息的刘仲甫。
刘仲甫有些意外地接过油布包,解开时动作带着匠人特有的谨慎。当他展开其中一卷羊皮纸,目光落在那些图样和文字上时,巴特尔清楚地看到,他向来沉静如水的眼中骤然迸发出一簇明亮的光彩,像是黑暗中划过的火星。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羊皮纸上墨迹勾勒的齿轮和连杆,嘴唇无声地翕动着,仿佛在默念那些陌生的字符。
“这是……波斯古城匠人的水利磨坊设计,还有……一种改良的星盘图示……”刘仲甫抬起头,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,看向巴特尔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寻,“你从哪里找到的?”
巴特尔简单说明了情况。刘仲甫紧紧攥着那卷羊皮纸,像是握着失而复得的珍宝。他沉默了片刻,似乎在权衡什么,最终,他指向图样旁的一行注释,对巴特尔说道:“看这里,这种文字,与你在看的那两本书上的,是否有些相似?”
巴特尔凑近看去,那些弯曲的字符确实与他怀中典籍上的有几分神似,虽然不尽相同,但那种流畅连绵的笔势如出一辙。他点了点头。
“这是波斯文的一种变体,”刘仲甫低声解释,像是在分享一个巨大的秘密,“这些图样和注解,记载的是学问,是建造与观测的智慧,与刀剑无关。”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慨,“没想到,在这毁灭一切的征战之后,还能看到这些东西留存下来……”
这一刻,巴特尔忽然明白了怀中那两本书更深一层的意义。它们不仅仅是异邦的“文字”,它们和这些羊皮纸一样,是“无声之言”,承载着另一个世界的知识、思考和文明的高度。战争可以摧毁城池,屠戮生命,却无法轻易抹杀这些被记录下来的智慧火花。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,那两本册子似乎变得更有分量了。
他没有索回那捆羊皮纸,刘仲甫也没有道谢,只是郑重地将其重新包好,收入自己随身的行囊。两人之间,一种基于对“知识”本身尊重的、超越言语的默契,在这短暂的交流中悄然建立。
此后几日,巴特尔注意到,刘仲甫在歇息时,总会拿出那卷羊皮纸,对着图样沉思,有时还会用炭笔在随身的木板上写写画画。那专注的神情,仿佛暂时脱离了这行军的队伍,遨游在另一个由线条和数字构成的、纯净的世界里。
而巴特尔自己,在再次拿出怀中典籍翻阅时,心态也悄然发生了变化。他不再仅仅感到茫然和隔阂,而是开始尝试去“感受”那些字符背后的意义,想象着它们所记录的可能是一个怎样的故事,或是何种深奥的道理。虽然依旧不懂,但那已不再是冰冷的异类,而是值得探寻的、沉默的宝藏。
绿野行军,不仅疗愈着身体的创伤,也在无声地滋养着某些超越战争与仇恨的东西。对于巴特尔和刘仲甫而言,这些意外留存下来的“无声之言”,如同在荒芜的心田里投下的几颗种子,在无人注视的角落里,悄然孕育着未来的可能。东归的路,依旧指向草原和战争的宿命,但这些沉默的典籍与图样,却为他们打开了一扇望向更广阔世界的、极其狭窄的缝隙。
第八十八章山雨欲来
绿野的平缓并未持续太久。古道开始逐渐抬升,两侧的景致从一望无际的草原变为起伏的丘陵。茂密的青草渐渐被低矮而坚韧的灌木丛取代,土壤的颜色也更深,夹杂着更多的碎石。天空不再总是明媚的湛蓝,而是时常堆积起大团大团轮廓分明、边缘被阳光镶上银边的积云。风也变得不再那么温顺,时常毫无征兆地卷地而起,吹得旌旗猎猎作响,带着一股潮湿的、泥土翻涌般的气息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,仿佛某种东西正在高处积蓄力量。行军依旧,但士兵们说笑的声音明显少了,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抬头望天的动作和低声的交谈。就连马匹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,显得有些焦躁不安,时常甩动头颅,打着响鼻。
巴特尔左臂的伤处在这种天气变化下,产生了一种类似风湿般的酸胀感,不算剧烈,却持续不断,提醒着他身体与这片天地之间微妙的联系。他行走在逐渐升坡的古道上,呼吸因为坡度而略显急促,目光扫过路边在风中剧烈摇晃的灌木,心中那股被绿野抚平的波澜,又隐隐动荡起来。这感觉,不像面对刀剑时的凛然,也不像干渴濒死时的绝望,而是一种面对更庞大、更不可控力量时的渺小与敬畏。
阿尔斯楞带着斥候从前方疾驰而回,他们的马匹浑身汗湿,鬃毛被风吹得凌乱。
“前面山谷地势复杂,道路也变得泥泞了!”阿尔斯楞勒住马,对负责这段行军的军官快速报告,声音在风中有些失真,“看这天色,怕是很快要有大雨!得加快速度,找个能避风扎营的地方!”
命令迅速传达下来,队伍的行进速度被迫加快。沉重的辎重车辆在开始变得湿滑松软的路面上艰难前行,车轮时常陷住,需要更多人手推挽,号子声和鞭响在渐起的风声中显得格外急促。
刘仲甫眉头紧锁,他更多地关注那些装载器械的车辆。雨水对木材和金属的侵蚀是巨大的,尤其是那些精密调整过的弩机部件和投石机的抛射结构。他催促着匠役们再次检查油布覆盖是否严实,绳索捆扎是否牢固,甚至亲自跳下马车,用脚试探着路面的软硬程度,评估着车辆在泥泞中继续前行的风险。技术的严谨,在此刻与变幻莫测的自然之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巴特尔和其他士兵一样,奋力推着一辆陷入泥坑的粮车。左臂不敢过于用力,他主要依靠右肩和腰腿的力量,泥浆溅满了他的裤腿和靴子。每一次发力,左臂的酸胀感就清晰一分。他抬起头,看到天空的云层越来越厚,颜色也从白色转为沉甸甸的灰蓝,阳光被彻底吞噬,天地间一片晦暗。风更大了,卷着沙尘和碎草打在脸上,带着明显的湿意。
俘虏队伍的行进更加艰难。他们本就虚弱,在湿滑的坡道上不断有人摔倒,引来看守不耐烦的呵斥和鞭影。阿依莎走在人群中,单薄的身影在风中摇晃,她紧紧裹着那件破旧的灰色衣物,低着头,努力在泥泞中保持平衡。在一次剧烈的阵风吹来时,她一个踉跄,险些栽倒,幸好被旁边一个同样瘦弱的妇人扶住。她稳住身形,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扶她的人,只是更加抱紧了双臂,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,那沉默的姿态里,透着一种与天气同样沉重的隐忍。
队伍最终没能赶在大雨降临前找到理想的营地,只能在一处相对背风的山坳里仓促停下。命令下达,以最快的速度建立临时营盘,加固帐篷,挖掘排水沟渠。所有人都动员起来,气氛紧张而忙碌。
巴特尔刚帮着固定好自己小队帐篷的最后一根绳索,豆大的雨点就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,起初稀疏,瞬间便连成一片雨幕,哗啦啦地倾泻而下,击打在帐篷、地面和每个人的身上,发出震耳的轰鸣。天地间顷刻便被这狂暴的雨声充斥,视线模糊,只剩下白茫茫的水汽。
他站在帐篷口,看着外面瞬间变得泥泞不堪的营地,雨水顺着帐篷的边缘流淌下来,形成一道道水帘。左臂的酸胀在雨水的湿冷气息中变得更加明显。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水和泥土腥味的空气。
山雨已至。这突如其来的暴雨,不仅打断了行军的节奏,更像是一个征兆,预示着东归之路并非总是坦途,前路依然充满了未知的艰难。他退回帐篷内,听着外面隆隆的雨声,心中那丝在绿野中获得的平静,被这突如其来的风雨搅动了。